No.8 风雨云里萤火虫
这是「反向连接 Backwarddots」的第8期。这是一篇3000字左右的长文,建议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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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看到陈冲在微博上悼念她逝世不久的母亲,读完之后,这几句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:“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,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,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。眼泪这么滚烫,文字这么苍白。”
几个月前,我的爷爷也走了。
爷爷生病的时候还是在上一次流行性传染疾病爆发的2003年,那时候“非典”刚过去不久,大家正准备重返正常的生活,学生们正抱怨着不用上课的好日子即将结束,爷爷也即将迎来退休生活。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去单位打扫卫生,打算迎接在工作岗位上最后的时光。不料在单位冲澡的时候却突发脑溢血,倒在了浴室的地板上,幸好被同事及时发现,送往医院抢救。当年在上小学的我完全没有概念,还停留在寒假时候爷爷非要给我报书法班,为此耿耿于怀。当我俩再见面时,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,意识清醒,只不过右半边身体不能动了。
看到检查报告和诊断结果的大人们,才第一次听说了“血脂过高“的概念。爷爷在农村长大,家里上有哥哥姐姐,下有弟弟妹妹,母亲去世的早,全靠太爷爷一手拉扯大。从小挨饿吃不饱,对粮食珍惜得不得了,每次炒菜剩下的菜油汤不舍得倒,还要馒头蘸着吃干净。年少饥饿的记忆刻在了他大半辈子的生活习惯中,年过花甲却因为血脂过高,诱发了心脑血管疾病,中风偏瘫。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谬。
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我,经常和爷爷打打闹闹,有时歪着脖子理论个不停,有时则是被批评教育,然后象征性被打两下屁股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第一次看到在病床上的爷爷时,心里的第一想法居然是:“看吧,这下终于打不过我了吧。”我无从知晓,当爷爷从昏迷中苏醒,发觉自己无法支配半边身体的那一刻,他究竟是疑惑、愤怒、还是难过。
康复的日子琐碎枯燥且残酷。生活没什么变化,还是那样,只不过他要从头学习一遍。他学着用左手拿筷子吃饭,学着接受自己不再清晰的言谈吐字,学着适应绵软无力的右边身体。他时常会因为懊恼自己不能清楚表达而叹气摇头。学会使用轮椅的那一天,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向奶奶展示,在夕阳的映衬下转了好几个圈,比年轻时学会骑自行车还激动。得了病的人,日子是被药分割的,早饭后、午睡前、晚饭后,各色的药瓶子让他不得不遵循一种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“般的自律生活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后来康复的日子里,爷爷最大的娱乐就是看电视。那时的寒暑假,我们一起从《汉武大帝》看到了《康熙王朝》。正如他总是嫌我看《还珠格格》和《武林外传》,我也不喜欢他看戏曲频道的京剧。那时的我总用颇有挑衅的口吻问道:“这荒腔走板,吹胡子瞪眼睛的,你听得懂吗?”而他笑着回答:“哎呀,听了几十年,当然听得懂了。“便继续沉浸其中。后来奶奶告诉我,爷爷小时候家里没条件读书,小学读完就去做工了,结婚后时常围着太爷爷(此处为奶奶的父亲)聊天,太爷爷出身书香望族,阅书无数又是个票友,便成了爷爷获取知识的来源。时至今日,我还记得《贵妃醉酒》的第一句是:海岛冰轮初转腾。而这却是我留存的为数不多的,一个完全关乎他自己的喜怒哀乐的,而不是他作为一个长辈的记忆碎片。
我在赶往灵堂的出租车上,看着窗外的霓虹灯,耳机里传来“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,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,风中赏雪雾里看花快乐回旋“的歌声,不禁想到:爷爷会听邓丽君吗?要是听的话,他会喜欢《小城故事》还是《又见炊烟》?那他听过崔健吗?他会像我爸妈对年少的我说:“这个周杰伦嘴里嚷嚷得是啥玩意儿”那样,不屑于当时我爸沉迷的小虎队吗?可惜当我长大,对爷爷这个人开始产生好奇的时候,已经没有机会听他回答这些问题了。
大约从四五年前开始,爷爷的腿脚越来越缓慢,口齿越来越含混,上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早。后来他笑得越来越多,话却越来越少。每当他开口,但却张嘴停顿的时候,我总是试着去猜他的想法,补全他的句子。他会皱着眉头气愤于自己不能清楚表达,而如果我猜中了,他就会面露喜色,点点头说对!我们的谈话逐渐只剩下我猜他要问我“什么时候放的假,什么时候要开学”,和他听完后说“好,好,好”。当我意识到这些后,我仍会偶尔幻想能和爷爷对公民智识生活进行讨论,那将是怎样的情景?就算是有争吵,也算一块回忆的拼图。
我总说自己脑袋里有一个相机,在一些特别的时刻,会自动在脑海里咔嚓一照,这照片洗不出来,却一直存在心里。去年五月份的时候,我回家看望爷爷。当时二叔在扶爷爷上床,我在床边帮忙。他躺下后,翻过身来,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,很有力,他没有说话,没有看我,也没有笑,只是这样静静地握着。当时我惊了一下,然后脑海里咔嚓一照,心里一沉,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,没有说话,那一刻隐约觉得这可能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流了。
不到半年后的一个傍晚,爷爷离开了我们。
受长辈们的委托,我负责写告别式上的悼词。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态,我对着手机反复练习。等泪水提前释放得差不多了的时候,我便平静下来,却在把手机上的草稿誊抄在稿纸上的那一刻,想起了爷爷给我找书法老师的往事,泪水又猝不及防地袭来。你看,生活就是这样,会用不曾在意的点滴把你不着痕迹地击中。爷爷去世的第二天,是奶奶的生日(至少户口本上是这样写的)。再过一天则是寒露,那正是菊花盛开的节气。回到家里,桌子上摆好了相片,几束菊花,和他平时爱吃的绿豆糕。桌子角落的袋子里放着各种证书,“先进个人”、“突出贡献“、红色的退休证,现在还有一个小小的墨绿色的火化证。
我打开衣柜,西装大衣整齐地挂成一排,上面用花布盖着,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隐约可闻。奶奶说:“这都是你爷爷的东西,你要是想要的话,随便选点什么,可以留个念想。”我最后带走了两条羊毛围巾。我拿起围巾,下意识地凑近闻了闻,没有任何味道,这才回想起来:原来他已经好几个冬天没下楼了,好几年没戴过了。我转身看着空空的床,一束阳光透过窗户打在被子上,尘埃在光柱里飘浮,那是一道再也无法弥补的空隙。
记得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:“人有三次死亡。第一次是心跳停止,呼吸消失,这是生物学上的死亡;第二次是葬礼,从此在社会关系网里悄然离去;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掉,这是真正的死亡。”当时正值钱学森去世,虽然难过,但却被这段话打动,不禁感叹道,原来伟大的人是不会被忘记的啊。现在想来却一阵怅然。爷爷之于我算是伟大的人,但他最后总是要被忘记的吧。上一个牛年的时候,我失去了我的姥姥;这一个牛年的时候,我失去了我的爷爷。我也不知道下一个牛年,甚至在下一个牛年之前我会失去谁,但是关于失去,这是个需要面对、需要理解和思考的课题。这个课题不因为你年岁增长而自动解决,不因为你主动忽视而就此消失。
快到冬至的一个夜里,爷爷在梦里问我:“有下辈子的话,你还愿意当人吗?“我看着他说:“还是不了吧,最好化作风啊雨啊云吧。“他摸了摸我的背,我回问道:“那你呢?“他微笑着看我,没有回答。
人在很多时候容易拿着放大镜在回忆里找细节,虽然这每一个细节都提醒着你“思念的人已离开”,但这却带来了一些安慰,不失为一种消解难过的方式。在把这边边角角都找尽的时候,才会拿起望远镜看一看天上,人便渺小了许多。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(苏轼《赤壁赋》)我们在忙碌中追求所没有的,跌倒爬起再跌倒,曾妥协也试过苦斗,没法解释得失错漏,到头来都要失去所拥有的。最后对真假因果,没什么执着,反正一百年后没有你,也没有我。没人教你要如何原谅时光遗失的过程,要如何才容忍它发生,要如何才能想而不问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苏轼、悉达多那样,早想清楚早轻松,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这一篇想了很久,几次停笔,但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冒了出来,断断续续,直到过了小寒才完成。东西写在纸上,才能从心上离开。而写作始终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正如作家林奕含所言:“书写,就是找回主导权,当我写下来,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。”我写下记忆里的爷爷,虽然多数只是他老年的样子,无法拼出他的完整人生。只是希望,这些碎片般的点滴能像萤火虫一样,在我不曾想起他的日子里,时不时将我围绕。
流行文化碎碎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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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rom 伊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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